少女的眼瞳閃爍著鋒利的光,黯沉的色彩卻像一只在世間翻滾許久而磨地圓滑的石。她用這樣一對隱含著矛盾的雙眼注視青年,然後用繃緊的聲線詢問:「你能答應我嗎?」
被夏雨浸溼的髮梢滴著水,沿著消瘦而顯得稜角的臉龐滑下,或凝結在她的睫毛,從頰旁有如淚水的墜落。
「在我選擇復仇的時刻,化身為惡鬼的時候,也不要將目光移開。」
「鴛。」
怎麼可能會是淚水。浪漫過頭的想像在眼前這個骨瘦如材的少女身上是多麼不合襯。她是一朵不懂得吸收養分和清水的花,曾經綻放地熱烈,然後只能徒勞地凋零。唯一感謝的是那樣的時間足夠漫長,漫長以至於使他終究無法輕易捨棄。
「請務必、不要將目光移開。」
青年只是一邊苦笑著,一邊將手貼上那張冰冷的臉,拭去如淚的雨。這個少女、不需要淚水。從頭至尾,他的任務都是替她擦掉與毀去所有足以令她脆弱的存在──他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任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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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年費了一點力氣,將刀從男人的咽喉上扯出。取出刀的瞬間,血飛濺一身,被釘在牆上的屍體像被撕裂翅膀的蝴蝶摔落在地,剩下醜陋又柔軟的軀體。
一團模糊的蒼白身影蜷曲在房間角落。碰碎了的花瓶割傷了女人嫩白的腳踝,烏黑的髮絲就像從皮膚汩汩而出的鮮血那般流瀉而下,如一匹被血染成漆黑的綢緞。抱著衣衫不整的身體,她瑟瑟發抖,瞪大的眼睛禁不住悲傷而掉出了淚水。
「是的。」
他注視著屍體良久,然後輕聲開口,回應含在女人口中的「為什麼」。
遺傳自母親的藍色眼珠中映出女人惶恐又無措的臉。
「我和梓衣小姐想的一樣,到底是為什麼呢?這個房間內並沒有絕對該死去的人才對。然而,如果沒有人應該死去,那麼到底該由誰來為這件事情負責呢?該用什麼來平息這件事,來告訴其他人那位大人必須死呢?如果在這裡,沒有任何的人能夠用死亡來承擔這件事情的終結,那麼是不是也意味著你們究竟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,因為你們沒有被給予贖罪的機會,也因為無論生死都再也無法影響這件事情的結果。」
「那麼,我很困惑啊……」
臉上因為專注而顯得僵硬的線條由於疑惑而鬆懈,他的視線茫然聚焦在遠方。青年的思緒已不在此,握刀的手垂放在身側,刀尖拖曳在地發出了清脆的聲響。
他看起來就像要被風吹散的影子。
「為什麼你們還活著呢?為什麼……還活著呢。對於上面的人而言,你們沒有活著、也沒有死去的理由……那是不是就能由『我』來為你們選擇呢?--因此,」
握著刀的手再度地緊實起來。他面無表情地望向了名為梓衣的女人。從女人張大的蒼白的口中吐出鮮血,染紅了白色的和服與蒼白的皮膚。
「請你們去死吧。」
她撿起了死去的男人的刀,但那太遲了,因為青年已經一刀貫穿了她。
一瞬短暫的迷惑,有如幻覺,不足留下使他人趁虛而入的空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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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聽聞自己女兒死去的消息之時,坐在榻榻米上的老人被深刻的痛苦攫住。時過七十,已不再健朗的身體曾像立於山壁之上也不曾屈服的彎曲古木,如今卻像一瞬被蟲子蛀得清光的老木。
即使在私自做出捨棄兩名女兒的舉動,被賀茂本家趕出的時刻,他仍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情。根基於賀茂家的命運就像是一個昂貴、精緻但失去自然的盆栽。然而,或許他打開了鳥籠,放走了雛鳥,卻忘記他們已經失去生存的技能,註定成為烏鴉生存下來的腐肉。
「賀茂大人。」
老人閉上雙眼,掩住了沉痛的眼神。帶來訊息的藍眼睛青年也如一貫那般沉默下來。
「本家應該不久後就會知道這件事,他們監視她很久了,但遲遲未動作,如果被知道鴛的確是賀茂家的繼承者,或許會為我們再一次帶來更深的傷害,不……或許不需要知道,只要天應派願意利用,真假也不再重要,他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。想將本家拉下來的人也……」老人疲倦地按了按兩眼之間,「真赭……還活著嗎?」
「……」
查覺出青年難得的動搖,老人瞇起雙眼。
「黑取。」他喊出青年的名字。
「真赭大人下落不明,但梓衣小姐在趕到時已死。」
蒼老的臉脹紅起來,一時之間語塞的老人看起來就像一隻鬥敗的雞。「無用……太無用了!你又一次放走阻止本家和分家分裂的機會,想背負下這樣的大罪嗎!」
青年沒有回話,他的額頭緊貼在冰冷的榻榻米上。慣有的沉默像一塊重石盤踞在他身上,就像一層無法穿透的堅硬鎧甲。過去老人看上的就是黑取不會多說話的個性,於是將他派遣往鴛的身邊,此時卻顯得無比刺眼。
沒保護好她是我的錯誤。」
就像透過緊繃的空氣感覺到老人的心聲,低下頭的黑取雖然使用平板的聲線道出,但熟知他的人會明白那是經過艱困的壓抑。
「我發誓過一定要守護她,但沒有做到。」
她被發現在冰冷的池子中,自己一手整理的長髮就如無數隻乞求救贖的手,飄浮在水面。像再一次親眼目睹到這樣的畫面,黑取有一瞬間幾乎不忍地閉上雙眼,但他卻反其道而行地睜大了眼。
染了一池的血就像詛咒的圖紋一樣,埋藏在少女心中的仇恨,全數從她的軀殼流了出來。
「鴛小姐的仇,您的女兒的仇,我一定會……」
鳥兒振翅的聲音忽然從庭院傳來,收住嗓音的他抬起了頭,在櫻樹上的白鳥正開著翅膀。面無表情的青年低聲說出一句失禮了,手裡的暗器反手一擲,振翅的鳥兒被切斷自由的雙翅。
「是嗎……也總有一天被找到,只是想必他們連你也不放心了,我很快就會消失了,你……」
老人充滿無奈地搖晃著腦袋,像瞬間老了十幾歲,長滿皺紋的臉看起來宛如一張被啃得斑剝的樹皮。當他劇烈咳起來的時候,則像失去水分一樣的枯枝。靈魂正被年老和疾病一步步啃食的他一邊咳著,一邊試著從沙啞又疼痛的喉頭擠出聲音:「找、找到真赭……快……快去吧。」
在這時候,青年才將視線從庭院的白鳥轉向老人。
「……我明白了。」
領受了命令,黑取以找出放出鳥之人為由,帶著鳥的屍體離開了深藏於山中的屋子,背離了劇烈而難以入耳的咳嗽聲。站在被樹木包圍的林間,他輕輕張開手心,斷翅的鳥早已變回破了一角的紙片,那個老人已經病弱到無法辨認出真假。
他抬起頭,看著真正的白鳥振翅高飛,帶著幸運的訊息回到牠與他的主人身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