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使在這麼殘敗荒涼的世界,日光依然閃爍逼人。
無法令人聯想起綠蔭下篩落的溫柔光點,但會使人聯想起穿過狹窄的下水道時,渾身惡臭地在掀開通道時,所見到的無法輕易直視的光。
不是什麼克服黑暗見到希望這類明亮的比喻,就只是純粹地被這樣幾乎目空一切,燦爛無比的光而感到微微的震懾。因為這裡的夜晚,非常非常的沉重。在戰後破敗的建築物叢林間,不斷穿梭的人們,比地底下忙碌著四處爬動的螞蟻還不如,因為,他們沒有目標。然而,儘管如此,快樂就好,即使感到空虛,可是快樂就好。
啊啊,好亮呀。事不關己地,這麼想著。腦海像被擰乾的毛巾,乾涸而緊皺。
高速公路像一條從各關節處斬斷的蜈蚣,扭曲變形地攤在陽光下。那是第三次世界大戰遺留的痕跡,如此豪無顧忌地任人觀看,那一條鑽刻在歷史上的深色傷痕似乎已經凝結成痂,再也沒有人能直接窺視下層的血肉模糊。
歷史的傷痕無關緊要,只要能夠快樂的話,付出過往的記憶為代價,讓它們全部褪色都無所謂。他,並沒有責任背負甚麼傷痛。靜靜提醒著即將爆發的第三次大戰所敲起地、屬於內戰的戰鼓,也無關緊要。
他不記得戰爭的模樣了,只模糊記得、自己有多麼地安全,和清楚記得,有多麼寂寞。大大小小內戰時,單獨留在家中的自己,拿著比自己還高的日本刀時,有多麼寂寞。
日式木造的房屋,用一種拘謹的模樣在他眼中留下嚴肅的風景。那是一種經過壓抑和淬鍊的優雅。無論榻榻米或掛在淺色牆上的畫軸,或整齊擺設的刀架,都帶著神經質的潔癖。
光見著這樣的居所,就讓人忘記該怎麼呼吸,好像無時無刻都在受到無聲的苛責。
在那個地方,只有庭院外滿天的星,綻放在很深很深的夜時,才提醒著他,自己有的不只這一些,或是,讓他癡癡妄想著,自己應該還能有些甚麼。因為覆蓋著世界的天空非常遼闊,在哪裡,自己是不是還能有些什麼?即使,兄長從不會回應自己,自己是不是,還能擁有什麼?
豁達地認為自己還能有些什麼,但回到宛如尺規一樣的居所時,那樣的思緒就像逐漸脫水的海綿,必須等待下一次吸收著來自天空的水分,才能飽滿著自己的心。而見到偶爾回到家中的兄長時,那樣的突發奇想就會發出喀啦的聲響,粉碎為零件。
兄長不會回望自己任何一眼,但每一次、每一次,都可以有所期待。
因為,還會有下一次。
大一點的時候,他試著用比劍為由,喚起兄長對自己的注意。
他不討厭拿刀。儘管,如果刀的意義是用來殺人,他完全沒有拿刀的理由。但,那又如何呢?在那個時候,舉刀的理由就是為了讓兄長轉頭,用血般的目光目視自己,就只是這樣而已。沒有要用刀保護人,沒有要用刀贏過人,沒有要用刀傷害人,沒有要用刀逼迫人,沒有想用刀證明自己,只是想用刀,來讓兄長看自己而已。
不過,雖然是刀,但在兄長冰冷命令下,兩人所拿的也只是沒有殺傷力的木刀而已。
是沒有取勝心的關係嗎?是揮刀的理由還不夠嗎?
會鼓起勇氣向兄長挑戰,已經意味著對自己的能力有一定的自信了。
但贏不了。可是,輸了就意味著兄長的離開。
──為什麼贏不了?
一次又一次的挫敗。一次又一次的挑戰。一次又一次的挫敗。
──我不想輸,請看看我。
兄長不常在家,見面的時間微乎其微。每一次見面的間隔,都是練習的日子,但這樣的他、還是不能讓兄長看著自己。挑戰從思念化為活在這個狹窄世界中的目的,像一枝筆直地深入血肉,貫穿手腕的冰錐,如此血淋淋插在自己身上。
為了甚麼而舉刀?為了甚麼而戰鬥?
瀰漫著他的心,如同荊棘一般,都是兄長的身影。
有一天,兄長不再回應。然後,失去了蹤跡。那時正值第三次大戰期間,每一個人都說他正在執行軍方任務,但他知道,不是如此的,不是如此的,兄長見到了甚麼,那樣的存在,刨走了甚麼。
那樣驚鴻一瞥的兄長的模樣,讓他,讓リン,感到錐心刺骨的寂寞。
獨自待在道場中央的他,感到被所有人欺騙著。眼中所見到的一切雖然呈現複雜的立體狀,卻也像撞上光滑又冷酷的平面,他就像是處在這個巨大的、井然有序的世界中的,如擺設般的一件物品。
沒有人需要自己。而這裡,也沒有他需要的人。
於是,離開了被稱為「家」的地方,試著去找尋那個他想去的地方。
他沒有找到兄長,但他找到了別的事物──或著,被深深迷惑。
第三次大戰結束之後,在新政府的政策下,孩子與父母像兩件瑕疵品一樣被迫組成家庭。「大家一起來迎接一個幸福的、充滿著愛的家庭吧!」政府事不關己地說著這樣的話,這對深知即使有血緣,也無法如願相處的リン來說,就像一個拙劣的笑話,因此他並不意外那些狹窄的、黝黑的暗巷,像一盞明亮的燈,讓那些內心空洞的孩子們如有趨光性的蟲子一般群聚在那。
不知道戰爭的殘酷,不知道被虐待和傷害的痛苦,也不知道當唯一會的事情只有戰鬥,卻被政府輕忽和丟下的、曾經被訓練成為戰鬥機器的孩子們,有多麼茫然無措。
無知的リン在那裏交上了許多朋友。
不懂得為何要融入家庭,為何要與叫做爸爸和媽媽的人一同相處。不懂得自己究竟該前往哪個方向,不懂得該用甚麼方式生存下去。不知道該怎麼在不需警戒的夜中沉睡,或是當明日不需訓練時,醒來時究竟還有什麼可以去做的事──這些太多太多不懂的事,這些太多太多的問題,リン一個也不能回答,但他還是交上了許多許多的朋友。
這些,那些,這個世界,那個世界。
リン的世界就是,他和他那個從不注視自己的兄長。
被這樣的世界保護的他,沒有保護自己的動機,因此表現出來毫不掩飾、裸露的尖銳,就像黑暗中刀尖閃爍出來的光一樣。
漫無目的,不斷流失的時間,讓這些碰撞著的世界像是一個廣闊無邊的蒼白平面。這樣的一群迷失的人們,在逐漸興盛起來的BL@STER這個暴力的遊戲中互相推撞,相互取暖。
リン覺得自己非常的快樂,輸給兄長的自己,從不知道自己很強,從不知道原來自己什麼也不用作,也能讓他人注視自己。
在這裡,他揮刀,交上了朋友。在過去,他也曾揮刀,卻被兄長捨棄。
無知於殘酷和現實,為了不用再直視著自己的寂寞,沉溺在快樂當中。他多麼快樂,在同樣擁有著非常非常沉重的黑暗的別處,在那裏,在陰影下與新的朋友一同快樂著,彷彿走在雲上一樣地快樂著。
但是──錯了嗎?
做錯了甚麼嗎?
如今,站在戰後不曾重建且被丟棄、如此燦爛明亮的高速高路上,混亂的疑問化為單一。這些、都是他的錯嗎?
天空如此遼闊,星星走過幾億光年也要來到這裡,因為這樣的話,即使毀滅了,還能在某個人眼底發出訊息。他相信自己還能擁有什麼,相信著誰直視的眼中會反映出自己,於是沉溺於快樂之中,煩惱著微不足道的小事,無視其他人的痛苦,踐踏比自己還弱的人,建立起一個不同於過去的居所,就這樣地快樂著,有什麼錯嗎?
リン注視著。眼前就像是一個瘋狂派對的終結一樣。
鮮血在閃爍逼人的日光下,有如歡慶的塗鴉,用扭曲的人體做著裝飾。
日光如此燦爛,目中無人地如呈現出歷史的斷裂一樣呈現出他斷裂的世界的裂痕。
怎麼能死這麼多人?
リン想。他選擇的居所,怎麼能這麼脆弱?
過去的那個居所,是為什麼,能夠那麼安全?
然而更令他痛苦、憎恨、悲哀、憤怒的,是即使在這個時候,他卻仍然只能注視著那個人。
該哭嗎?該笑嗎?該怎麼辦,該做甚麼,該講什麼--混亂的思緒斷裂成片,リン張開了口,第一時間卻發不出任何聲音,但他知道每一分的血肉都在悲泣。
從來沒有、從來沒有那樣喊過這個人的名字,
從來沒有、從來沒有這麼憎惡著那麼喜歡著的他--
「シキ───!!」
他用好不容易找到的聲音咆嘯著。
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怒吼,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悲鳴、那個他戰鬥的理由。
リン咆嘯著,纖細的身子有如甩出的皮鞭一衝上前。
在日光下,瞬間拔出的雙刀有如磁鐵的兩極撞上那把日本刀,擊出了更加耀眼的光。
這是他第一次,和拿起真正的刀刃的シキ交手。
以及、從此之後的,無數次。
Fin
Rin,對不起,我寫到一半因為喝起草菇湯的關係,情緒跑掉了,所以中間有點斷裂和模糊……
這篇真的寫得太隨便了,很多地方可以好好寫的(哭哭),而且也沒甚麼新的東西。
寫這篇的理由就是廣播劇中Kazui曾說過Rin不適合血的那段對話,不過詮釋時,是將之衍生成了「不適合戰鬥」,這篇是嘗試寫出自己認為的理由。
總之本月的1500字,交出。(跪地)
字數還飆到3027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