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不是教室。
他猶豫地將手放在門把上,卻也僅只握著,再無動作。
那雙手已經疲憊不堪。
少年那樣小心翼翼地放輕步伐並非恐懼著被誰發現,只是不願意驚擾這份停滯校園中沉靜。那是一份彷彿刻意和外在的世界保持著疏離的沉靜,彷彿這座校園是一只巨大的培養皿,小心翼翼地孕育著什麼。
他不敢驚動什麼。
教室一間一間掠過眼,一些暗,一些亮。他遲疑著走入其中一間,黑板上有一些辨認不出主題的塗鴉,畫著黑衣的人,角落寫著放假放假之類的字眼,還孩子氣地附加一個小小的笑臉。他看了很久,森林色的眼太過深邃,最後轉身關掉未熄的燈。
有些教室有倒下的椅,還有歪掉的桌子。他一一熄滅光源,都是暗的教室停在已經深沉的夜,彷彿他正獨自走過安置古老殘骸的無人博物館。
穿過的走廊仍漂浮著記憶的亡魂。他記得一些笑聲,還有一些耳語,或奔跑的腳步,還有一些輕快的談話聲,或自己曾留在這兒的隻字片語,一切一切的細節細碎地像女孩手中曾經捧著的那陣花香。那個淺褐色長捲髮的女孩,用一瞬間就能讓人平靜下來的方式微笑。
沒有人可以像她那樣微笑。
他沒有從她的微笑得救過什麼,不過那是一個讓人想守護的笑容。除非有一個魔術師小心取出收藏在腦殼內的片段,小心安置在透明的標本箱中,要不然絕對不會忘記的乾淨笑容。
在她閉起的眼皮裡有一個最為純然的世界。他曾經以為那樣就好了,可以假裝看不見遠方的鋼鐵之翼和劃起蒼白泡沫的戰艦,靜止在看見笑容,聽見笑聲的時空,將那個瞬間永遠攝於心的底片之上。
她和他和──
他停在那個夏天。他想笑。他想要一個可以收藏住那個夏天的相框。
他不敢驚動什麼。
那隻貓滑出了門縫,像一個夜之使者,彎起的背脊又彷彿躡手躡腳的竊盜。牠往門邊跑了幾步,句起的尾巴像高傲的手杖,然後流暢扭過身體。貓盯住少年。沒有移動半步的他愣了一下,吃驚注視著一雙打量自己的黑眼。那對眼在黑暗中透出了一點點的光,讓他忽然想起倒映在湖泊的星星,透著隨時隨地都會被打散的微弱光線。
這樣一對眼睛注視著自己時,他突然起步前進,推開了已經半開的門。門內的房通明,有一張長型的桌子,整齊排好的書櫃並列在牆邊。裡頭沒有人。但沙發前有一台電視播放著跳動灰色線條的畫面,沙沙、沙沙地雜聲流遍了房間,流出了房間,像一個無聲的隱形人拖曳著滿滿的垃圾袋走過了房間,走出了房間,踏上了走廊。
那不是教室。
朱雀走進了學生會辦公室。
他站在沙發前,走過了滾輪的椅子邊,望著用彩色筆寫著亞瑟的紙箱,接著佇立在偌大的落地窗前望向一片寂靜的草原和夜。蘭斯洛特和高文曾經霸佔了這片天空,槍枝和科技也佔領了這塊庭院。無人的空椅子稍微遠離了會議桌,他想像的出來這裡曾經坐著的人們是如何吃驚地站起身,但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呢。
憤怒、驚恐、慌亂或其他什麼,有什麼除了負面之外的情緒嗎。會有人高興嗎,歡呼嗎,或著露出笑容呢。他曾經認為只要不要注視那片天空,這裡的人就不會沾染到怨恨的色彩,沒想到天空降下的卻是血色之雨。沒有人、會露出笑容吧。
即使是那個擁有著最純然世界的女孩,她也不過是一個被兄長欺騙的女孩,要怎麼露出笑容呢。他低頭注視著自己的雙手,上面沒有血,沒有溫度,沒有殘留下任何痕跡,只有扔去鑰匙的記憶抽屜內的幾張照片。
還有一聲使人顫慄的慘叫。他確信那是他的報應,他確信那聲慘叫下淌著血,他確信那是他的報應。他確信……
朱雀面無表情走到房間角落。他知道沒有人。走進房間的時刻也不會有任何人。走過房間的時候不會有任何人。他啪地關掉了燈,然後埋沒黑影的身體再也不動。貓兒柔軟的身體像更深的影子擦過了腳邊竄到另外一頭,在少年彎下腰的同時,貓也無聲地靠近了。
但那隻探出去的手卻在發現貓兒停在與自己相距幾步之時猶豫了。
因為會痛。
貓兒的眼睛閃閃發光,這次不是駐留在湖泊的星光,是更加銳利更加寒冷的光。懸空的手指像樹木向空無一物的天空伸展著的枝節。貓靠近,或許會咬自己吧。仰賴攻擊來呼喚著注意。但貓卻安靜靠上他的手腕,柔軟的毛皮像安慰著什麼一般溫柔刷過。雙眼微微地睜大,然後掠過笑意,於是像觸摸著一件失落的藝術品般輕巧拾起了牠。
貓又輕又小,喵喵地叫著幾聲,不知道是在抗議,還是什麼樣的意思,可是沒有掙扎。太好了。就這樣抱著貓,少年輕輕低下了頭。太好了。彷彿這樣細語著,因為不會痛,貓這次是這麼乖巧地留在自己身旁。